【预印发表】后叙事主义与信息史学—许立阳
- 许立阳
- 2022年4月8日
- 讀畢需時 20 分鐘
论文编号:0802202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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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库卡宁的后叙事主义是叙事主义史学理论体系的最新发展,他认为作为叙事主义理论体系支柱的“表现主义”存在“作为本体的中间层”主客二分的问题,并据此给出了“将历史编纂视为论辩”的解决方案,同时给出了“作为论辩的历史编纂”的三个评价维度,建立了他称为“后叙事主义”的理论框架。本文认为,从信息史学的角度可以更清晰的理解“后叙事主义”理论框架的若干问题,从后叙事主义的视角也可以更明确地总结信息史学在若干维度上的主张。
【关键词】叙事主义 后叙事主义 信息史学 库卡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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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当代西方史学理论在叙事主义之后的进一步发展,芬兰奥卢大学(University of Oulu)的约尼-马蒂·库卡宁(Jouni-Matti Kuukkanen)在其2015年出版的《后叙事主义史学哲学(Postnarrativist Philosophy of Historiography)》[i]一书中基于其对叙事主义的阐释和批判,提出了后叙事主义(Postnarrativism)史学理论体系。书名中的“史学哲学”一词应该出自艾维泽尔·塔克尔(Aviezer Tucker)2004年的著作《我们关于过去的知识:一种史学哲学(Our Knowledge of the Past: A Philosophy of Historiography)》[ii],指的是一种以史学为对象的哲学理论研究。
一、库卡宁的叙事主义与后叙事主义
库卡宁对叙事主义的阐释[1]只取材在史学理论最近半个多世纪的发展上,这段叙述整体上被库卡宁分为前后两章:前一章采取思想史写作常见的“名人录”写法,大致按时间顺序罗列了叙事主义发展过程中的代表人物和他们的思想[2],并且按惯常看法将海登·怀特之前的叙事主义代表人物和他们的思想归为“早期叙事主义”,将海登·怀特(Hayden White)和安克斯密特(Frank R. Ankersmit)的思想称为“叙事主义”;后一章则逐步深入的提炼了叙事主义的三大特点,即表现主义、建构主义、整体主义。而无需明言,对于叙事主义之后史学理论的进一步发展,库卡宁自然认为是他的后叙事主义思想。

库卡宁
在库卡宁的表述中,叙事主义史学理论体系是在对“分析传统”的反抗中发展起来的[3],他不无赞成的引用范恩(Vann)的吐槽:
正如范恩所指出的,(早期叙事主义)史学理论问题的讨论充斥着“汽车散热器爆裂”或“琼斯 吃完萝卜后消化不良”之类(与史学完全无关)的例子(Vann 1995,41)。As Vann points out, philosophical problems of historiography were often discussed by writing about cars with burst radiators or the indigestion that afflicted Jones after his ingestion of parsnips (Vann 1995, 41).[4][5]
库卡宁认为早期叙事主义史学理论研究者们正是在尝试摆脱这种聚焦单句的研究方法时逐渐形成了共识,构成了叙事主义史学理论的核心理念——不再关注原子化的单句,把目光重新转回历史文本整体,认为历史文本整体还蕴含着构成它的全部原子化单句信息之和以外更多的内容,从而最终完成了叙事主义史学理论体系的构建。值得注意的是,库卡宁这一章节的“叙事主义史学理论简史”更多遵从了安克斯密特而非海登·怀特的研究思路[6],这也是学界普遍认为他在思想谱系上属于安克斯密特后继者的原因。
在简述了叙事主义史学理论的发展过程之后,库卡宁对叙事主义的批判沿着他提炼的叙事主义三大特点展开[7]:
1、对于表现主义,他认为尽管安克斯密特不承认,但表现主义要求历史实在与历史表现之间夹着一层作为本体论实在的“样貌(aspects)”,比如“拿破仑的脸”和“关于拿破仑脸的表现”之间一定夹着一个“拿破仑的相貌”的层级,它与“拿破仑的脸”同构但可以“接触”,也就是可以用以衡量“关于拿破仑脸的表现”的真假好坏。安克斯密特认为“相貌”相对于“脸”说不上是另一个本体论层级,只能算是“脸”的一个属性侧面,我们积累足够多关于“样貌”的“表现”就可以逼近“脸”。库卡宁则对这种“可疑的积累论”和“样貌的主客二分(他认为表现主义要求样貌既是客观的也是主观的,矛盾)”感到不满。基于此库卡宁提出了他的核心观点,即史学可以视为关于过去的论题论点,历史编纂或历史编纂可以视为一种论辩,因此是一种“理性实践(rational undertaking)”。
2、对于整体主义,要把历史视为论辩,整体主义的立场必须被放弃,论题必须能够被重新拆分为论点,这样才能对其展开可检验可评价的论证。库卡宁在这里有保留的认可了一种他称为“分子主义(molecularist)”的折衷立场,即在原子化的单句基础上提炼出综合概念(colligatory concepts),在综合概念的层级上建立论点进行论辩。
3、对于建构主义,既然历史书写或历史编纂被视为一种“理性的论辩”,那么建构主义的观念自然需要修正。这一点上库卡宁同样采取了一种折衷的立场,既不主张采取完全“非综合的(Non-colligatory)”表达,也不主张“语义完全反现实(full-blooded semantic anti-realism)”[8]。
可以说,库卡宁在对叙事主义进行批判的过程中逐步建立起了后叙事主义的大致框架,并着重对如“文艺复兴”、“工业革命”、“冷战”之类综合概念的概括过程进行了考察和分析[9]:认为史学家在面对过去时,运用理性归纳提炼出高度概括的“综合概念”并基于这样的思考形成论点和论题,是其进行历史编纂的主要目的。基于此,库卡宁给出了历史编纂的一个评价标准,即该论辩是否成功,详细说来就是要考察论点论题在认识维度(epistemic dimension)上是否准确概括了“过去”,在修辞维度(rhetorical dimension)上是否被准确表述,以及在话语维度(discursive dimension)上是否脱离了其他全部论点论题所构筑出来的整体架构。最后库卡宁又讨论了语境与历史编纂的关系、论点的评价标准与其与历史实在的符合程度之间的关系等话题,最终给出了后叙事主义将历史视为论辩的核心观点:
如果叙事主义者们把历史编纂作为一种文学形式来研究和分析,我的建议是,我们需要把历史编纂作为一种论证实践来研究。If narrativists studied and analyzed historiography as a kind of literary form, my suggestion is that we need research on historiography as an argumentative practice.[10]
二、从信息史学视角看后叙事主义
1、其与叙事主义没有本质区别
库卡宁批判叙事主义的核心点在于作为叙事主义核心的表现主义要求在“历史实在”和“对历史实在的表现”之间增添一个名为“样貌”的中间层,这个中间层既是根据历史实在客观给定的,也是被认知主体主观建构出来的,主客二分,矛盾。而他的解决方案是将历史编纂视为“关于历史实在的论辩”而非“对历史实在的表现”,用库卡宁自己的话来说:
(此时)历史编纂被视为一种话语的实践而非与所描绘对象相关(的实践)。Historiography is being identified as a discursive practice and not in relation to objects to be portrayed. [11]
在库卡宁看来,“历史实在”和“关于历史实在的论点”之间不需要类似“样貌”的中间层,因为“关于历史实在的论点”不同于“对历史实在的表现”,它不存在“真假”或者说“像不像”的问题[12],也不需要去“符合”历史实在的某种属性,因此库卡宁认为这种方案可以解决叙事主义的问题。
库卡宁的上述观点有问题:且不说安克斯密特并不承认表现主义要求一个名为“样貌”的中间层存在,库卡宁有自己树靶子自己打的嫌疑;即便叙事主义的问题如库卡宁所说,把历史视为“关于历史实在的论辩”而非“对历史的表现”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因为“历史实在”和“关于历史实在的论点”之间同样存在着一个类似“样貌”的中间层,我们不妨称之为“关系结构”,“关于历史实在的论点”也存在“真假”、“像不像”的问题,标准就是看“关于历史实在的论点”是不是符合“历史实在的某种关系结构”,“样貌”层和“关系结构”层其实是一样的,“关于历史实在的论点”其实与“对历史实在的表现”没有什么不同。
这一点从从信息史学的视角来看尤为明显,因为在信息史学看来历史编纂就是“为历史实在建模”[[iii]],“基于历史实在建立模型”的过程就是尝试揭示和把握“历史实在的某种样貌或某种关系结构”的过程,建成的模型既是“对历史实在的某种表现”也是“关于历史实在的某种观点”。其实海登·怀特的思想中就包含了“史学就是建模”的雏形,他曾把历史学家将“概念性模式”施加于史料之前对史学对象的思考称之为“一种诗性的预构”[[iv]],预构和建模几乎是同义词;而这个关键的过程结束后,其他的工作无非是为建好的模型添加更多能够增强其可信度和说服力的细节,我们不妨将其视为对模型的完善。
如果对叙事主义的发展谱系做一系列直观的比喻,我们可以把海登·怀特的观点概括成“历史就是写小说”,把安克斯密特的观点概括成“历史就是画画”[13],那么库卡宁无非在说“历史就是辩论”。而“小说落笔前打腹稿”、“画作落笔前构图”和“辩论前总结论点”其实都只是“建模”的另一种说法而已,他们的观点其实一脉相承,区别不大。
2、其忽视了论证的主观性成分
库卡宁的后叙事主义理论有一个特点,即对叙事主义的批判其实与后叙事主义理论的提出没有必然联系,或者说后叙事主义真正想解决的好像不是什么“表现主义的本体论中间层主客二分问题”,而是叙事主义被批评者攻击为相对主义、缺乏客观性这样的问题。显然,“历史是关于史实之观点的论证过程”相对于“历史是表现史实的作品”显得更科学、客观、理性,似乎我们只要保证历史编纂的科学、客观、理性——库卡宁称之为“历史编纂的正当性(justification)”——一切问题就解决了。
库卡宁把他的这种“正当性”建立在“断言(assertions)”这个概念的基础上,他首先论述了一切关于历史实在的论点其实都可以被视为“断言”,而后引用布兰登(Brandom)的话,称“断言”的本质是“通过表明有权作出这一论断来证明其正确性vindicate the original claim by showing that one is entitled to make it”,而“表明”或者说“可以为关于历史实在的论点给出理由”使断言成为有保障的断言(warranted assertion),库卡宁称之为“历史编纂的正当性”[14]。
梳理到这里不难看出,库卡宁的所谓“历史编纂的正当性”问题和他忽略了“历史实在”与“关于历史实在的论点”之间的本体论中间层这个问题很像,它忽略了“构造论点”这个中间过程。“给出理由”的过程当然可以去追求其“正当性”,但“可以为关于历史实在的论点给出理由”就不一定了,因为你必须先说明“关于历史实在的论点”是怎么来的,如果这个生成论点的过程有着不可避免的主观性、“不正当性”,那么为它给出的理由可就未必谈得上“正当”了。
而且“论证”也不可能是完全客观、完全“正当”的:
首先,论证脱离不了语境。这里不妨简单定义一下语境是与所要论证的论点、论辩对手、说服对象相关的全部话语所构成的语义空间,但到底哪些话语是相关的?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不可能完全客观,换句话说语境其实是不完全客观、不完全正当的,因此论证自然不可能全然客观、全然正当。
其次,论证是一种不可重复的结果评价型实践活动。结果评价加上不可重复意味着论证过程不存在客观确定的评价标准,因为正如库卡宁所说:
(其所属)历史论域的现状以及历史学家对它(某个具体历史编纂)的反应,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一个史学论证的正当性程度the situation in the existing field of historical argumentation and the historian’s response to it in part determines the degree of justification of a historiographical argument[15].
而结果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受了情绪等主观因素的影响又不可通过重复验证获知,那么客观评价某个历史编纂就成为一种不可能。一个不可能被客观评价的过程如果可以是客观的,那么说任何事物是客观的就都不再有意义,因为任何事物都可能是客观的——如果它不是,可能只是没有被客观评价。
最后,认为存在一种“科学、客观、理性”的论证模式,实质上是在试图重温分析范式史学理论(甚至是兰克时代)的旧梦——让历史成为一种科学,这样一来历史似乎就成了一种类似“答证明题”的过程:只要根据题设严谨推导出答案就可以得到一种“科学的”历史。库卡宁怀有这种梦想并不奇怪,他早年从事的就是托马斯·库恩的科学哲学研究[16]。但这种“让历史变成一门科学”的理想还是只能借用爱德华·卡尔的一句话来评价:“科学的历史”,这句口号就像绝大多数口号一样,被发明出来只是为了让呼喊者们免除独立思考这种令人厌烦的负担。[17]
从信息史学的视角来看上述问题更为明显,历史既是论辩也是建模,你肯定不能直接去辩论,必须先通过建模的方式构造出论点,不管论辩的过程有没有可能“科学化”,构造论点的过程肯定没可能。
3、综合概念与后叙事主义主题无关
令人疑惑的是,库卡宁对于综合概念的论述似乎有些过多,而且其论述的目的也并不清晰。综合概念相关的论述与“历史是论辩”这个后叙事主义主题之间的理论联系按库卡宁在本书中的章节安排,似乎应该是用于说明后叙事主义如何回应叙事主义三大支柱中建构主义的问题[18]。也就是说,库卡宁按章节安排似乎应该在第6章用综合概念来证明历史编纂中不是必然存在没有历史实在层面对应的、纯粹来自历史学家主体的建构因素。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库卡宁在第6章和之后章节大量阐述的都是综合概念没有历史实在层面的对应、不是一种“历史表现”、构成了历史编纂大部分的有趣之处、应该是历史编纂的主要目的等不相干的主题。总的来看,关于“综合概念”的部分似乎是被生硬的塞入整个后叙事主义的论述体系中的。
从信息史学的视角来看,综合概念就是一种通过对历史实在的某种关系结构的揭示和把握,建立起来的模型。模型有真假,其真假就看综合概念是不是成功对应了历史实在的某种关系结构;模型也有好坏,可以通过对模型解释能力和预测能力的检验——也就是将模型应用到更广的领域看是否能观察到预期发生的现象——来进行评价,也可以看模型是否能够以本身的简洁、新颖等美感感染受众,还可以看模型能否通过某种甚至连建构模型的主体都未能预期到的方式给受众提供启发。
综合概念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如果说它有,那就是提炼归纳综合概念的过程就是一个历史编纂的过程,综合概念就是历史编纂。
三、从后叙事主义视角看信息史学
库卡宁对叙事主义者相对于分析范式的史学理论研究者的差别有很精当的评价,比如他说:
叙事主义者(相对分析范式的学者)与其说对历史知识和历史解释的产生感兴趣,不如说对它们被表现出来时的形式感兴趣。Narrativists are interested not so much in the generation of historical knowledge and explanation as in the forms in which it is presented.[19]
如果这种(从分析到叙事的)转变只能归结为一个关键,那么这个关键就是从原子化语言学的分析转向整个历史文本(的分析)。If this transition has to be reduced to only one issue, it is the shift of focus from atomistic linguistic analysis to the whole texts of history.[20]
这两个评价前者是从研究兴趣的差异角度分析,后者是从研究视角的差异角度分析。从这两个角度看,信息史学对历史编纂的研究兴趣和视角与后叙事主义有很大的不同。
1、实用主义
如果以库卡宁的方式来概括,那么信息史学的研究兴趣不在于历史知识和历史解释的产生和形式,而在于它们的效果。如果说后叙事主义把历史比喻成论辩,那么信息史学则把历史比喻成建模,在信息史学的视角下,历史编纂最重要的意义既不是证明某种关于历史实在的论点,也不是通过表现历史实在感染受众,更不是激发某种灵感和启发,一个模型最重要的意义和价值在于其实用效果,也就是其对过去的解释力、对未来的预测力和对现在的评估力。
2、评价
在信息史学的视角下,历史编纂无非有三种目的,一种是立足现在解释过去,其评价方式是看其在当下的传播实践中是否能被广泛接受;第二种是总结规律预测未来,其评价方式是看其对未来的预测是否准确;第三种是基于改变评估效果,其评价方式是看其对此前效果的评估是否准确。
为了达到这三种目的,历史编纂需要持续的接受评价反馈并持续改进自身,在这个视角下,历史编纂不再是一种一劳永逸的一次性活动。基于此,任何一次独立的历史编纂必须作为一个或一些长期研究过程的一部分而存在,显然这样的理解就为历史编纂的价值提出了一个独特的内在评价维度——可引用性,可引用性越强、引用价值越高,历史编纂的意义就越大。这首先要求历史编纂的格式要尽可能“标准化”,所使用术语的规范、结论的模式、论述的结构都应该尽量符合史学共同体的集体要求,或者说符合“历史学科的家法”;其次则要求历史编纂中形成的观点要新颖、尖锐、难以忽略,更高的创新性意味着更高的引用价值;最后还要求历史编纂中带有更强烈的个人风格,如章学诚所言:“史记圆而神,汉书方以智。”个人风格强烈的历史编纂因具备更高的审美价值而具有更高的引用价值。
3、关注点
如果说分析范式的史学理论关注的是原子化的单句,叙事主义关注的是整体的篇章,后叙事主义关注的是“分子化的”或者说不同层级上的“论点段落”,那么信息史学所关注的就不再是句子、篇章或者段落,而是“结构”。
前文已经做过定义,语境指一个“某个文本的所有相关话语构成的语义空间”,它是主观的,因文本的编纂者、阅读者知识背景不同而不同。在这个定义下,安克斯密特和库卡宁所谓“文本整体相对于构成文本的所有原子化单句意义之和额外的意义”就变得不那么神秘难言了——它无非是一种“言外之意”,是“文本”在“语境”这张幕布上投影出来的画面中的“留白”;只不过“文本”是一个立体的存在,不同人的“语境”位于不同的侧面,有不同的大小,投影画面的“留白”自然也就各不相同——对于文本整体或论点段落来说都是如此。所以,信息史学认为最重要的不是原子化单句的指涉和真假,也不是人人不同、难以把握的“留白”,而是“文本”投影到某个语境中时所展现出来的“结构”。
把握结构的过程是一个发挥直观想象的抽象过程,最基本的思维方式就是“比喻”[21],而最终的结果可以说是一种“数据结构化”——指一个数据处理过程,将原本无法存储、无法检索、无法比较的原始数据进行解析,变成符合业务需求的、具有功能意义的、简明实用的数据格式。
四、总结
历史学科最核心和最基本的根源问题之一是我们应该如何看待历史?它究竟是事实还是对事实的表达?如果说它是一种表达,那么它更像小说、画画还是表演?叙事主义史学理论学者们就是一派相信历史是对事实之表达的人,其中以“元史学”闻名于世的海登·怀特认为历史更像是小说;怀特的后继者安克斯密特则觉得历史更像是画画;而库卡宁坚定的认为历史更像是一种“辩论”。其实“辩论”也好,赫尔曼·保罗(Herman Paul)所谓的“学者角色(scholarly persona)”[22]也好,都是把历史更多的视为一种表演。如果说“把历史比喻为某种艺术形式”仍然是在传统史学理论的框架内尝试回答历史根源之问,那么信息史学给出的则是一种彻底跳出历史学科体系的回答,信息史学认为数据处理就是历史,数据就是史料,建模和检索就是历史研究,数据报告就是史学作品,因此重要的其实不是“历史是什么”,而是“历史怎么用”,如何用历史对实践进行解释、预测和评价,如何根据实践的结果不断修正历史。
综上,库卡宁的后叙述主义与其说是在洞察和批判了叙事主义史学理论的问题后提出的改进方案,更像是他妙手偶得了“历史是论辩”的主题和综合概念方面的一些心得后,回头观照安克斯密特的学术观点后形成的理论体系。但其理论体系内部的些许不协并不能掩盖其观点的启发性,尤其是其将历史视为论辩的核心观点为当下史学理论界“理性缺位”的现状带来了平衡感,足以称之为叙事主义后续理论发展中最成功的分支。
信息史学和后叙述主义的视角有相近相通之处,也有抵牾矛盾之处,但在对比思考的过程中能够得出一些有启发性的观点。
注释 [1] Kuukkanen J M. Postnarrativist philosophy of historiography[M]. Springer, 2015, pp. 14-29. [2] 依次为亚瑟·丹图(Arthur Danto)、加利(W. B. Gallie)、路易斯·明克(Louis Mink)、莫顿·怀特(Morton White),以及作为早期叙事主义学者论辩对手的曼德尔鲍姆(Mandelbaum)和贝汉·麦卡拉(Behan McCullagh)。 [3] 国内外史学理论界对“思辨的”和“分析的”历史哲学定义的共识均承自沃尔什(William H.Walsh)《历史哲学导论(An Introduction to Philosophy of History)》中的界定;思辨的历史哲学从历史事实出发,旨在探求历史本身的模式和规律;分析的历史哲学从历史记述出发,旨在探求历史编纂的模式和规律;相对的,不妨用同样的句式将“叙事的历史哲学”总结为:从历史文本出发,旨在探求历史理解的模式和规律。 [4] Kuukkanen J M. Postnarrativist philosophy of historiography, p. 20. [5] 所谓“汽车散热器爆裂”和“琼恩吃完萝卜后消化不良”其实是“分析的”历史哲学研究者们为了探讨历史书写的指涉、意义或真值,聚焦原子化单句时经常举的例子,这种讨论方式显然深受同期语言哲学研究方法的影响。 [6] 海登·怀特的研究思路是对兰克、米什莱等人的作品文本做文学分析,重点强调历史文本的叙事成分在于某种“文学模式(比喻、情绪取向)”;安克斯密特的研究思路则是通过分析文本整体来说明文本的意义大于构成文本的所有单句意义之和,重点强调历史文本的叙事成分在于某种“原子化单句意义之和以外的意义”;安克斯密特的研究思路显得更逻辑化,理性分析色彩更重,很明显库卡宁承继了安克斯密特的研究思路。 [7] Kuukkanen J M. Postnarrativist philosophy of historiography, pp. 30-115. [8] Kuukkanen J M. Postnarrativist philosophy of historiography, p. 114. [9] Kuukkanen J M. Postnarrativist philosophy of historiography, pp. 116-147. [10] Kuukkanen J M. Postnarrativist philosophy of historiography, p. 200. [11] Kuukkanen J M. Postnarrativist philosophy of historiography, p. 67. [12] Kuukkanen J M. Postnarrativist philosophy of historiography, p. 133. [13] 库卡宁在书中专门提及安克斯密特曾用过很多与绘画有关的隐喻来阐释他对于历史表现的理解。 [14] Kuukkanen J M. Postnarrativist philosophy of historiography, p. 145. [15] Kuukkanen J M. Postnarrativist philosophy of historiography, p. 158. [16] 库卡宁2006-2013年间发表过多篇关于库恩的论著,他目前可查询到的公开论文中发表最早的也是关于库恩的研究,这里不一一详述,总体而言,库卡宁在史学理论领域以外也是托马斯·库恩研究的专家。 [17] E. H. 卡尔:《历史是什么》,陈恒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89页。 [18] 库卡宁在第3章概括了叙事主义的三大特征:表现主义、整体主义、建构主义,在第4章批判了表现主义并给出了他的解决方案,在第5章批判了整体主义并表明了他的态度,因此第6章似乎顺理成章应该是批判建构主义并给出解决方案。 [19] Kuukkanen J M. Postnarrativist, p. 15. [20] Kuukkanen J M. Postnarrativist, p. 24. [21] 因此从思想谱系上说,信息史学更像海登·怀特的后继者——相对于安克斯密特-库卡宁一系而言。 [22] 这一理论也被视为叙事主义史学理论的后继理论之一,况明祺、王晴佳、顾晓伟等人撰文进行过引介,本文不赘言。
参考文献 [[i]] Kuukkanen J M. Postnarrativist philosophy of historiography[M]. Springer, 2015. [[ii]]王晴佳、张旭鹏. 当代历史哲学和史学理论:人物、派别、焦点[M].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20, p. 333. [[iii]]许立阳. 数据报告:一种信息史学新实践[J]. 安顺学院学报, 2021, 23(01):86-91. [[iv]]彭刚. 叙事的转向:当代西方史学理论的考察[M].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9: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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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审意见:
一:
I understand that the author intends to introduce the thoughts of Kuukkanen, and how this thinker figures in the debate or progression of the subject of “narrativism” or even historiography. My concern is that the author should also incorporate the other thinkers whom Kuukkanen are criticizing or building his theory upon. They should be extensively cited as well so that a fair judgment between or among thinkers will be established. In this way, the author will really assess the real place of Kuukkanen in the debate, and this thinker will be properly introduced.
[編委翻譯:我能理解作者的寫作意圖是引介Kuukkanen 的思想,以及他如何參與到敘事主義乃至歷史學的爭議和推進之中。我的考慮是,作者應該討論一下Kuukkanen的批評對象,以及他所根據的思想家。應該詳盡地引述這些相關的思想家,以幫助建立一個對他們的公平判斷。如果能做到此點,作者將能真正地呈現Kuukkanen 在這個辯論之中的位置,他的思想將會得到一個恰當的引介。] (翻譯只作為參考,不能完全代表原評審意見的觀點。如果出入,以原文為準。)
二:
摘要:
“其认为作为叙事主义理论体系支柱的表现主义存在本体论“中间层”的主客二分问题,并据此给出了将历史编纂视为论辩的解决方案,同时给出了作为论辩的历史编纂的三个评价维度,可以视为其理论体系建立的重要标志。”
这个长句存在明显的语病,需梳理清楚。
“从后叙事主义的视角也可以更明确的总结信息史学在若干维度上的主张。”
动词前应该用“地”。
頁一:
“作为当代西方史学理论在叙事主义之后进一步发展…”
两字中间应该有个“的”。
頁八:
“但其理论体系内部的些许不协并不能掩盖其观点的启发性,尤其是其将历史视为论辩的核心观点为当下史学理论界“理性缺位”的现状带了平衡感,足以称之为叙事主义后续理论发展中最成功的分支。”
综合评价:文章较为客观地介绍了Kuukkanen的史学主张,对于我们及时有效地了解国际史学理论动向具有实质性的帮助。但是文章在用词、造句方面的讹误较多(见批注或标红文字),应是写作匆忙所致,希望再稍作打磨,以更为成熟的样态嘉惠学林。
三:
本文详尽介绍并分析了西方史学理论的前沿。虽然作者没有明说,但是从中可以看出文学和哲学对于史学建构的影响和渗透。作者的论述有很多闪光点,不过有的地方欲言又止,颇为可惜。我认为作者学的这些论述,甚至比这些理论本身更具洞见。
我对本文无大量修改意见,只是改正了一些格式排版问题。如果有什么还可以改进的,那就是作者不妨给出自己更多的理论分析,最好是自己的原创洞见。还有,就是作者给出的例子不多,仅就概念讨论概念,就理论聊聊理论,没有具体史学著作的支撑,感觉略显单薄。当然,对于以上意见,作者随意接受。
总体来说,瑕不掩瑜,支持发表。
四:
文章有清晰的結論和立場,對後敍事主義史學的問題有精確的把握。然而對文章幾個核心的概念,比如「樣貌」、「論辯」、「信息史」尚有更多闡發的空間。除了因為這些術語與一般的理解不同,這些概念的準確定義也影響讀者理解作者的論證。其中一個關鍵的地方是,作者認為庫卡寧的「論辯」和「樣貎」一樣,需要一個中間層或關係結構。然而從認識論上,一個斷言與事實的關係,並不同於一個樣貎與對象的關係,因為前者邏輯上具有真值,而後者只有相似性。例如,「拿破崙的表現」與「拿破崙的臉」之間是一種同構關係,但關於「拿破崙有沒有長鬍子」的斷言,跟「拿破崙的臉」之間就是一種完全不同的關係類型。要論證「拿破崙沒有長鬍子」這個命題,需要有現實的證據。因此,我同意作者說,構造觀點和給出理由是兩個不同層面的問題,也同意庫卡寧忽略了前者,但基於同樣的理由,構造觀點和建模的過程也不能完全取代給出理由的過程。或許在這個理由下,作者在結論處提出庫卡寧的觀點仍然有參考價值,但信息史學能提供更完善的方案。然而,如果信息史學只是補充了庫卡寧的問題,文章應該更突出地顯示庫卡寧的貢獻在哪,文章採納了他的哪一些觀點?如果信息史學能完全解決庫卡寧的問題,甚至取代他的學說,那麼文章應該更突出地解釋為何庫卡寧是值得被注意和討論的對象。在這個意義下,希望作者可以再澄清一下其支持的信息史學觀點與庫卡寧觀點的關係。
另外,本期主題為共同想象的世界,以建模恰巧是一種極為重要的想象模式。希望作者可以多加一些段落發揮這個主題。
作者回应:
评审意见1的核心是非常正确的,我的写作是以读后感开始的,所以对于自己已经颇为熟悉的叙事主义史学理论人物及思想谱系就没有展开,从引介库卡宁观点的角度确应加强这方面介绍,已在修改中体现。
评审意见2的猜测也是正确的,本文成文较为仓促,没有仔细打磨,已就支出的问题进行修改。
评审意见3希望的多展开一些原创性的论述的意见已经在修改中体现,但希望多举一些史学领域的例子这一点有些超出本人能力范围,本人并非历史学专业出身。
评审意见4的几个意见中,进一步阐释信息史学等概念的定义、信息史学与库卡宁理论体系之关系(既不是采信部分也不是完全替代,而是从不同侧面回答历史根源之问)已在修改中体现,希望多谈一些“建模”问题这一点本文中不太适合展开,之后另撰专文阐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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